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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只维持了一个多月,在过了人家说的蜜月不久,在按照习俗完了那些过门、回娘家、走亲戚的一切繁琐之后,在她关了店门,拿着那些店里卖不出去的衣服货底去姑家、舅家给表弟、表妹们作为礼品各个送了一件,赢得了一堆赞许和对她婚姻的许多羡慕之后,回婆家刘街时,她路过街头王奶的茶店,几岁的郓哥儿正在门口捅着炉火烧水,翻搅那些煮着的茶鸡蛋,用倒拿的筷子,一个个把蛋壳敲碎,以使浓香的茶味浸煮到茶蛋的脏里肺里,这时候她把从娘家带回的干红枣给郓哥儿抓了一把,王奶给她搬了一把凳子,倒了一杯浓茶,她就坐在那两间路旁的茶屋门口,晒着春阳,歇着脚儿,和王奶说了一番闲话。
王奶说,娘家都好吧?
金莲说,我妹银莲快比我高了。
王奶说,人家都说乡下今年粮食不收哩。
金莲说,想不到这刘街做啥儿生意都赚。
王奶说,老大他真的命好,离了婚谁都以为他再难成家了,料不到他娶了你,不光比他离了的媳妇长得好几倍,还和他不吵不闹,平平安安,说他那个媳妇过门的第三天就和老大吵了架,不出一个月就要闹离婚,连老二都给人家跪下了,可未了人家还是和老大离了又嫁往了别处去。
王奶这样说着时,正把锅底的茶蛋朝着锅上翻,把面上离水的茶蛋翻到下面去,那浓稠的煮水呈出黑红,香味如丝线样在半空飘飘荡荡。
王奶她不看金莲,说话仿佛自言自语,一如她70多岁的年龄一样,声音苍迈悠然,偶而夹杂着将落的水珠般无色无味的颤音,脸上既没有热冷,也没有颜色,永远是那么一块皱布似的。
在几年前刘街还是刘村的时候,一条公路从村头绕过,将外边的繁华一夜之间带了进来,终于使县志上说的有上百年历史的刘村成了崛起的刘街,随着来往车辆的增加,她过了30岁才成家的儿子,就死在了醉酒司机的车轮下边。
一年后,她的儿媳在一个黑夜,丢下六个月的郓哥跟一个从南方来的木匠奔了别样的日子,她就在这路边开了茶屋,她就把郓哥儿从六个月养到了六岁,她就把人生和刘街看得透透彻彻,仿佛透过一个晶莹的玻璃瓶儿,看瓶里装的物物件件。
王奶她活着就是为了活着,说话就是为了说话,煮茶蛋就是为了日子,直到把茶蛋翻完,又给一个停车司机卖了几个,将钱收进一个塑料袋里,卷起来塞进腰里的一个贴兜,才想到她的话说到了一个段儿,一层意思过去了,似乎金莲没有接上一句,似乎金莲已经走了,已经不在她的茶屋门前,身后的安静不知起于何时,早已漫无边际。
她慢慢地关小了蜂窝煤的炉火,回身朝金莲坐的那棵小槐树下望去,却看见金莲依旧还坐在那儿,像母亲一样把郓哥揽在怀里,只是原来梳理郓哥头上的乱发的手僵在郓哥的头顶不再动了,有一层浅浅的红硬,如粉湿的纸样贴在她的脸上,使她显得有些羞红,又有些木呆。
王奶缓缓地朝金莲挪近过来,惊异着问:你成家前不知道老大离过了婚?
金莲又开始用手在郓哥头上梳着头发说,隐隐的知道一点儿。
王奶枯坐到了一小竹凳子上,金莲,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啦。
金莲说,该说哩,我结婚前全都知道呢,老二他一星儿半点没瞒我。
王奶说,老大、老二问你了,你就说是我说的吧,我过了70啦,没啥儿怕的呢。
从王奶的茶房那儿回来,金莲心里因出嫁给她带来的幸福人生的感觉渐渐没有了,就像满满的一盆水给人一瓢瓢舀走了一样,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感觉,山峁一般堆在了心里,压得她有些喘不匀气儿了。
她没有那种常人被欺骗和愚弄的受辱感,没有急于回家摔盘摔碗的发泄感,只是想立刻见到老二,问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她似乎多少有些明白,刘街的人为啥儿每天见她都客客气气,朝她笑笑,或是点个头,或是问句不见疼痒的话,就迎面走过去。
原来她以为街面的人都是因为繁忙,因为营生和挣钱,没有功夫像他们乡下人一样,见了面不是立在门口、村头,就是立在磨道、井边,总要那么张长李短说上一阵儿,是因为街面的人见多识广,懂些礼仪,不和新娘说那些三不三、四不四的闲嘴杂话儿,却原来是因为老大是个二婚,是因为都知道老大是二婚,都知道她金莲不知道老大是二婚。
金莲很为自己明白了受骗而不十分气恼感到奇怪,走在街上时,她想到了回家把锅摔在院落里,把那一打儿青碧瓷碗摔在院落里,让老大、老二穿过临街房的过道,一踏进院里,就看见满地的青瓷黑铁,花瓣儿一样碎得满山遍野,然后便惊恐地望着她,无话寻话地求问她,然想到老二并不在家时,想到老二到省城去进春衣,要到明日才能回来时,她摔盘摔碗的念头,未及真正形成,就如遇了倒春寒的芽糙一样,又缩将回来了。
至于老大,她真正的男人,除了她回娘家不在的日子,已经与他同床共枕了30余个夜晚,可她却不愿在他面前有些作为,尽管是他离了婚,是他与另外一个女人曾经有过夫妻间的许多事情,她却硬是要把那些债务都算到他的弟弟老二头上去。
回到家里,金莲甚至没有给老大一个脸色。
老大在洗衣做饭,蹲在灶房门口,他矮小的身子紧缩一团,如瘦小的孩娃捏成的一个拳儿,自以为很有力气,金莲却知道那是一掰就要开的。
她似乎生怕轻轻一问,那捏成拳儿的小手中的秘密就要昭示天下似的,所以就只立在院里怔怔地看了他一会。
他感到有一人影儿在眼前晃了一下,抬头沿着人影望去,看见自己的媳妇亭亭地立在眼前,叫了一声莲呀,问说你回了,又问娘家都好吧,接着给她端来了洗脸水,让白毛巾像莲花一样开摆在水面上,放在她面前的一块青面石头上。
然后说来回几十里路,不通公共汽车,那些蹦蹦跳的小四轮坐上去比走着还累,我给你烧一碗绿豆汤还是烧一碗白花蛋汤?他一如既往宛若奴仆一样在她的面前,她一如既往享受着俊俏女人在丑男面前的贵重和情趣,甚至到了入夜,他两天没有摸碰她的身子,动手去解她的衣扣,她也就如别的夫妻一样,由他随手解了。
他动手去摸她身上的任何贵处,她也都由他摸了,有两次因为急切而粗鲁,动疼了她的皮肉,她都没有像往日那样,宛若扔一个切掉的萝卜头儿般,把他与人相比小了一圈的手扔到哪儿。
她‐‐切都由了他。
她的温柔显得突如其来,且莫名其妙。
连他天天抉锨拿锄、切菜洗锅的粗如沙石的手在她身上最为隐密的嫩处的粗暴无礼,她都没有给他一个不快的眼神。
直到老大死了之后,她重新忆起这一夜的事情,她才明白她的这些反常,完全是为了证实老大他不仅离过了婚,而且是因了啥儿离了婚。
她是在老大对自己无能的痛骂中睡着的,睡着了她还听见老大在叭叭地抽打他那无用的东西,直到老大对自己骂累了,打累了,把胳膊压在她的胸上睡了去,她才又从梦中醒过来。
醒过来她再也没有睡过去。
睁着眼,直到从山梁后生出的日光劈啪一声落在窗户上,她都在盘算今儿老二进货回来,她如何地把锅碗摔在他面前,如何地劈头盖脸地骂一通,让他无地自容地跪在她面前,然后,她再声声泪地控诉他兄弟二人如何地骗了她,如何地让她受了辱,如何地让她在刘街、在娘家矮人一等,无脸见人,甚至活着还不如死了更光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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